天祐四年,正月。
洛阳的雪还未化尽,坊间的积雪被往来巡逻的梁军士卒踩得又脏又硬,融化的雪水混着泥土,让整座城市都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湿冷与肮脏。
空气中弥漫着劣质煤炭燃烧的呛人烟气,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。
这血腥味,仿佛已经渗入了城墙的每一块砖石,成为了这座古都洗不掉的底色。
前唐旧臣,如今的大梁光禄寺少卿魏箴,裹紧了身上并不怎么厚实的官袍,缩着脖子,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前往皇城的泥泞道路上。
官袍是新发的,料子粗糙,针脚疏松,远不如前唐时密织的锦缎那般温润贴身。
这新朝,就像这身官袍,看似光鲜,内里却处处透着草创的简陋与不适。
他是前唐的进士,半生所学皆是“忠君报国”。
可如今,君已非君,国已非国。
他看着街道两旁那些紧闭的门扉,门板上还残留着去年春节贴上的桃符,只是颜色早已褪尽,变得灰败不堪。
他仿佛能感受到门后一双双惊恐而麻木的眼睛,在黑暗中窥视着这个面目全非的世界。
就在昨天,他亲眼看到一队巡街的梁军士卒,因为一个卖炊饼的老翁躲闪不及,撞了为首的队正一下,便将那老翁的摊子整个掀翻,滚烫的炭火与面饼撒了一地。
队正还不解气,一脚将老翁踹倒在地,任由他在泥水里哀嚎,随后带着手下扬长而去,嘴里还骂骂咧咧,嫌老翁的骨头硌脚。
那队正腰间的环首刀,刀鞘上还刻着一个歪歪扭扭的“朱”字。
周围的百姓,没有一个敢上前搀扶,甚至不敢多看一眼,生怕那凶神恶煞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。
魏箴当时就站在不远处,他将头埋得更低,攥紧了袖中的拳头,指甲深深嵌入掌心,却连一丝声音都不敢发出。
他感到一阵彻骨的悲凉与无力。
这还是那个万国来朝,恢弘大气的神都洛阳吗?
坊间瓦舍曾夜夜笙歌,曲江池畔曾处处名士风流。
而今,只剩下野兽在街头咆哮。
不,这里已经成了一座巨大的兵营,一个弱肉强食的丛林。
正月十六,朱温于太极殿篡唐称帝,建国号“大梁”,改元“开平”。
那个曾光耀整个亚洲,号令四海八荒的大唐,在挺过了武周代唐、挺过了安史之乱、也挺过了国都六陷天子九迁之后,终究还是没能挺过这个春天。
它死了。
死得无声无息,甚至没有激起太大的波澜。
禅让大典上,那位年仅十七岁的末代皇帝李柷,在朱温如山岳般沉重的目光逼视下,双手颤抖地捧着传国玉玺,脸色惨白如纸。
魏箴站在百官的末列,远远地看着,只觉得心脏被人狠狠揪住。
那些须发皆白的前唐老臣,在叩拜新君时,将头深深埋在朝笏之后,肩膀微微耸动,不知是恐惧,还是什么。
他甚至看到一位相熟的、素来以风骨著称的御史,在叩首时,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金砖上,发出沉闷的响声,再抬起头时。
已是满面泪痕,混着额角的血迹,状若疯癫。
可对于洛阳城里的百姓而言,换个皇帝,似乎没什么不同。
坊门依旧在日落时分轰然关闭,沉重的门闩落下,发出的巨响是这座囚笼里唯一的钟声。
街上依旧萧条,只是巡街的兵卒换了一身旗号,变得更加凶神恶煞。
他们看人的眼神,不再是过去官军那种麻木的漠然,而是一种饿狼看到羔羊时的、不加掩饰的贪婪。
偶尔有喝醉了的梁军老卒,会当街拖走姿色尚可的妇人,在里坊的角落里肆意施暴。
女人的哭喊和男人的哀求,换来的往往只是更响亮的耳光和更放肆的狂笑。
“老子们跟着陛下打天下,睡你婆娘是看得起你!”
这是他们最常说的话。
无人敢管。
坊正和里长们躲在家里,把头埋进冰冷的被子里,假装什么都没听见。
新生的“大梁”,是用刀和血浇筑起来的。
它的根基,便是这群从尸山血海里爬出来的骄兵悍将。
这些人,就是王法。
魏箴走到皇城门下,抬头看去,城楼上“大唐”的旗帜早已不见,取而代之的,是绘着猛虎图样的大梁军旗。
那猛虎张着血盆大口,仿佛要吞噬天地。
他长长地叹了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冠,随着人流,走进了这座他既熟悉又陌生的宫城。
或许,当年那个名为黄巢的落魄士子,在长安城写下“冲天香阵透长安,满城尽带黄金甲”时,李唐的国祚就已经死了。<-->>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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